深海的“三亚速度”

  “我在湘菜馆吃饭能碰到好多国内深海领域的大咖，路上走着可能遇到院士、博士后导师，大部分公司已落户或者准备过来发展事业。”海南三亚崖州湾科技城的一位企业家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科技城的知识密度之高，据说，一片崖州湾科技城的树叶掉下来，都可能会掉在院士、博导的头上。

  而三年前，这里还是不毛之地。从一片荒凉到幢幢科技大楼拔地而起，从注册开张企业仅20余家到国内目前最有优势的海洋团队聚集，从科技城管理局没有办公的地方到深海产业开始具有显示度，成为三亚乃至海南省的产业亮点，崖州湾科技城的成立不过短短三年左右时间。

  崖州湾科技城为何创造了这样的速度？身处其中的企业，如何伴随园区成长？深海产业为何在近些年成为热点？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走进三亚崖州湾，调研观察一座科技产业园区的崛起方法论。

  “在深海产业的领域，崖州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具有独特的区位优势。别的沿海区域引进企业后，要想开展深海科学实验还要开着船到南海区域来，时间成本对公司是最大的成本。”

  邢建新博士是海南声科深蓝海洋技术有限公司的创始人，深耕深海领域，多年来一直开展水声传感器和声学设备的研究与研制。从科研机构辞职后创业，北京起步，三亚落地产业化。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崖州湾发展深海产业的优势与我国深海的海域结构有关，与东海黄海的平缓结构不同，到了南山港，开船半个小时水深已达几百米，数小时内水深能达到两千米以上。天然的深海实验条件，使得企业的研发与未来的产业化都更加便利。

  从北往南，大连、青岛、宁波、广州、深圳等多个城市都在竞赛海洋产业。涉海企业、科研单位与高校等，慢慢的变多的力量参与到深海事业中。“三五年前深海领域还没这么热，现在开始热起来了。”

  这种热，并非没有依据。“走向深海，是国家战略的号召、牵引和需求，推动着前沿项目研发和产业化落地。同时也是因近海的工作研究这么多年，很成熟了，未来海洋科考与研究的工作将走向深海。”三亚正处于中国的最南端，而崖州湾科技城天然拥有深海实验条件的独特优势。

  “要想快速便捷地开展深海实验，崖州湾这个出海口最具优势。中国的海域结构决定了从这个点去做深海相关的实验研究最具性价比。地缘优势决定了全国几乎所有的海洋领域深海科研机构与企业，开展相关深海实验都要到崖州湾来。”邢建新说。

  2019年，崖州湾科技城真正开始启动建设。深海领域的企业、科研院所，陆续在崖州落地布局。

  深海的天然实验条件，“老天爷赏饭吃”的这部分因素，使得企业落户后的研发工作便利更多。崖州湾科技城产业链上下游逐渐搭建起来，今年以来，企业入驻的速度更是加快。

  “因为大家都觉得崖州越来越繁荣，今年尤其这两三个月，来来往往各单位来的特别多。过去很多我熟悉的企业将子公司落在了这里。”

  企业与产业链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尽管声科深蓝入驻崖州湾科技城不久，但邢建新已经在海洋声学行业积累了近20年，他说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将在手的订单完成，明年逐步扩大深海传感器的产线和用户，开拓增量市场。

  邢建新介绍，楼下就有声科深蓝的下游客户，隔壁楼里有上游供应商。这个行业涉及的配套上下游供应链企业，在科技城也能找到。深海技术创新中心也在帮企业完善外围服务保障条件。地形地貌勘测、地质资源探测、矿产开采以及海洋牧场、深海鱼群的监测，这些过程均与海洋声学研究紧密关联，其中涉及通讯定位、环境监视测定等联合产业。从产业链的开始到末端，都与海洋声学产业相关。而海洋的环境参数，比如温度、盐度、藻类含量等，又涉及其他传感器。

  “深海实验的测试条件，崖州湾南山港天然的环境已经解决了。对我们来说，科技城也有配套的实验条件，公司过马路就能去来测试。从产品研发到产品生产的速度，这里有一定的概率会比在北京更快。”邢建新说。

  博雅工道是国内水下机器人行业的有突出贡献的公司，在三亚崖州湾科技城设立了全资控股子公司——三亚工道海洋工程科技有限公司，做海洋工程服务及海试服务，配备多款自研的海洋工程级别ROV（拖缆式水下机器人），同时拥有海上作业施工团队。

  2015年，博雅工道创业初期，中国深海产业链条还很不完整，技术水平也不高，大多是国家级的大型项目，民用项目很少。技术难突破是一方面，由于供应链不完整，找材料也困难，博雅工道用空中无人机、陆地机器人拼凑做实验。

  竞争不仅是市场业务、研发的竞争，还是分工与供应链的竞争。博雅工道从2015年开始布局深海产业供应链。如今，安徽、南京、余姚都有生产基地。经过几年的打磨，除了螺旋桨推进器、电源、载荷材料及水下的通讯定位导航等核心部件博雅工道自己研发以外，已经将水下机器人的元器件供应链搭建了起来。

  由于南山港的深海优势，博雅工道未来计划将所有的海洋工程放在三亚，进行实施工程作业及数据采集，总公司则专注于数据存储和分析。通过数据为客户节省本金，提升客户黏性。

  三亚工道总经理付钰涵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目前行业的思路就是先追赶国外先进的技术和产品。博雅工道最大的工业级设备为四五百公斤级，而国外厂商做的成品已达到四五吨。

  “空中的、手术台上的机器人，追求小和精密。而深海的水下机器人，越大搭载的能力越强，分析能力越强。这种体量的差距，需要一代代迭代，包括所有的流体、机械结构、硬软件都要重新研发再进行市场验证。”

  从过去采购国外高昂的工程服务到与国外厂商学习其业务模式，工道也搭建了工程服务团队与业主磨合沟通。目前三亚工道与科技城的部分企业、中科院深海所、深海技术创新中心、科技城都有合作。科技城搭建的教学平台项目中，工道提供教学中的设施设备教具。

  “我们是显而易见可以感觉到产业在变化的。此前国内的底子确实有点薄，但这两年发展得很快，尤其是出台了很多海洋方面的战略。”

  付钰涵说，行业之间的交流会比在大陆更便利。“在大陆，大家都分散在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要开研讨会都很麻烦。到科技城之后，深海技术创新中心、中科院和其他单位，走两步就到了，大家相互之间很熟。很多同行外派到这里，平时吃吃饭，就能了解对方技术进展怎么样。这种非正式场合也会得到很多信息、激发灵感。”

  “今天看来，崖州湾完全就像一个国内发达地区城市的节奏，大家互动得很快，问题解决得也很快。这是做事情的样子。科技城在理念、配套服务、产业推进和策略上，都已经比较先进了。”海南卫星海洋应用研究院总监焦方成告诉澎湃新闻记者，“2020年注册公司的时候，很多企业看到发展机遇，纷纷来科技城注册，但业务量还比较少，尤其深海方向。”他笑谈，也打不到滴滴，要出去吃个小炒都很困难。

  “后来，科技城给滴滴司机补贴，一段时间以后，人家才愿意过来，否则连打车都打不到。”过去两三年，因为疫情的特殊时期，科技城推进的速度比较慢，只是硬件条件、园区厂房和楼宇的建设，企业来的还比较少。

  焦方成说，选择崖州湾很大程度上与科技城的产业定位及做事方式有关。从成立初期体现出来的深海和南繁两个产业的样貌已经看得出颇具野心，并且在招商、落地过程的服务中，感到是真心想把这个产业做起来。

  2020年9月，依托国家卫星海洋应用中心、海南热带海洋学院等机构，成立了海南卫星海洋应用研究院。

  “我们的卫星接收站就在三亚，为数据应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以核心技术为竞争力，通过和科技城或具体企业、高校合作，打造海洋卫星应用的生态圈，十分符合科技城发展深海产业的定位。”

  崖州湾科技城的招商政策，也吸引了海南智慧海事科技有限公司这样的科技公司前来投资设立研发子公司。

  智慧海事是一家从事3R（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混合现实），AI（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研发的高新技术企业。聚焦在模拟器、智能辅助、无人关联操控、智能制造方向。产品安装到近海深海、内陆河流、长江珠江等的船只上。

  创始人张晓杰在大连海事大学读书期间，就开始创业。2005年开始设计研发信息化管理方向的产品，业务从大连做到上海临港，延伸到浙江舟山。

  2021年3月，智慧海事获得了第二届三亚崖州湾科技城创新创业大赛暨首届国际赛一等奖，也让他们拿到了政府的资金支持。在对科技城的政策做足功课之后，将部分研发工作转移到了崖州湾。

  “海洋的纵深度、广度比陆地大很多。对人类来说，可探索开发的空间非常大。整个海南辐射的海域面积广阔，并且科技城对深海产业的定位明确，和自身发展相契合，我们也希望可以在这边多做一些事情。”

  张晓杰和记者说，深海产业与政府助力强相关。研发业务落地后也按照预期发展得比较满意，也与科技城南山港的定位是科考服务、离不开船只有关。“一种原因是获得了很多的荣誉奖项，包括知识产权的积累，这两年时间有四十多项，落地第一年就成为海南省的‘专精特新’企业。和政府之间的对接也比较顺畅，我们也希望成为科技城、海南省的一家重点科技型企业。”

  目前行业体量偏小，企业客户占比不是非常高，且某些特定的程度受制于航运或海事领域周期的影响。但随着入驻的企业慢慢的变多，科技城深海产业链的上下游配套也慢慢变得有优势。而“城小二”制度是崖州湾科技城有代表性的服务企业的制度。

  “企业想和园区协调优惠政策、员工要租房子、后期的企业未来的发展协议等大小事项，都可以授权给‘城小二’，他们通过工单一直可以上到管理局的会议。每一单都要有一个处理结果，否则流程结束不了。对接一些事情非常顺畅，尤其是一些杂事。”焦方成说。

  “城小二”是科技城一个专职为企业服务的年轻人团体，这个团体约三四十人，他们的工作，常常让企业感受到整个科技城是在努力做一个服务型的园区。

  付钰涵说，科技城的工作人员都是在短时间内需要快速把问题解决落实。“他们经常会问国内发达地区有什么好的政策和好的方式，学习能力很强。入驻的企业他们都很熟，我们应该找材料需要找人，都找他们，效率高且细致。”

  焦方成也和记者说，“整体目标是定下来的，所以节奏比较快。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往往十点还没下班，都是年轻人，时间对他们来说真的很紧张。就感觉他们想做事，那我们共同来做事，这就形成一个良好的氛围。有很多事项是必须敢做敢创新敢探索的，因没有先例。”

  “科技城的营商环境对我们科技型企业，是很不错的。去年疫情刚结束第一周，我们的首期拨款就到了。以为可能还要等一两个月，因为刚恢复工作，那一段时间行政、省科研院的审批都停止了，但在恢复的第一周到款，效率还是很高的。”张晓杰说。

  从国家队到勇于探索商业模式的公司到政府的产业配套，从引进企业前期培育，到搭建上下游产业链，资源不断聚集到崖州湾科技城。

  “崖州湾的深海产业现在属于快速爬坡的阶段。目前看基础还是比较扎实的。”张晓杰说。

  扶上马如何再送一程，真正把企业留住，把人才引进来，激发企业的活力，这是高段位的要求。有企业建议，省级立项评价标准做区分，因为高校和企业性质不同，发表论文申请知识产权方面擅长的是高校。“对近两年立项项目做过统计，90%以上是院校，企业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难。提升公司获得项目的比例，可以激发企业的动力。对企业来说，后续的持续性政策还需要加强。”

  此外，企业建议在人才优惠政策方面，增加专业技能这一考量。“对企业来说更看重技术经验，实际能力是最重要的。而科技城本身的人才政策，往往需要研究生以上的学历。可以综合考量综合评分，学历作为其中的一个要素，其他的要素也加进来。比如涉及数字孪生类的职业证书、专业类的证书等培养对象。这类人才目前和优惠政策的匹配度不高。”

  “如果完全什么都不懂，只是有一些钱就准备投资项目，这种在科技城会很少。因为海洋产业更注重工程与实际经验，需要强技术，研发周期长，靠多年的经验积累。短期内烧钱很难造就一家技术、产品成熟的企业。”

  邢建新1999年进入哈尔滨工程大学，他说深海领域以前的项目和需求不多，基本只有哈尔滨工程大学专注在这样的领域。“现在同伴慢慢的变多，进来的人多了领域大了，才能有更多人看到这一个领域，进来的人才更多，产业才会有发展。”

  他说，“崖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在深海领域国内另外的地方很难竞争，虽然深海领域两三年之内收益不明显，很多都是技术都在国产化研发阶段，但等到一段时间后，会呈现比较实在的经济效益。这是一个未来会极具显示度、极其亮眼的名片。将来大家提及海南省不会再说只是个旅游的地方，还有深海高科技产业。”

  “这里从不毛之地成长起来，目前都是外来的院士、博导、专业方面技术人才。产业高质量发展需要耐心，人才的培养更需要耐心。科技城在这方面的定位意味着积累的时间会比较长，大家要有这个耐心。”邢建新说。